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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六章 笑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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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行是為了完成謝先生別出心裁的“試題”,書院要求眾學子“自力更生”,原則上不能帶書童。桓是知便打發了平藍回建康。其他人的書童也大多借此機會回鄉探親,難得地休了假。

於是六位“公子哥兒”便自己背著包袱牽著馬,往山下去。

畢竟臨近年關,桓是知對此次下山還是頗為興奮的。猶記得在建康時,每年的這個時候,大街小巷都是張燈結彩;廟會雜耍,更是熱鬧非凡。在杭州待的那一年太匆忙,沒能好好領略這裏的人文風情;桓是知私心想著,這回可要“假公濟私”一回,好好地感受一下西子湖畔的年味。

可還未進城,桓是知的好心情為沿途的所見所聞,磨得所剩無幾了。

城郊近十裏,觸目的大部分小屋都破破爛爛。絲毫沒有春節將近的喜慶氣氛不說,還不時能瞧見不少乞丐。

桓是知看得難受,同行之人也多是面有不忍。

梁山伯嘆氣道:“唉,今年入冬時便連降暴雪,比往年冷得多。大家的日子更難過了。”

臨近城門,一個衣衫襤褸的小男孩突然跑過來,拉住王藍田的衣角:“大哥哥,求求您行行好,給我點碎銀子吧。我已經三天沒吃飯了,我真的好餓……”

“哎呀快把你的臟手拿開!”王藍田嚇了一跳,急忙用力地扯回自己的衣角,極其嫌棄地拍了拍,“臭小子,你知道這衣服多貴嗎!就是把你賣了你也賠不起!”

那小男孩被王藍田一吼,嚇得不敢說話。

“王藍田!你有沒有同情心啊!”祝英臺瞪了王藍田一眼,忙上前護住小男孩,又掏出一錠銀子放到他手心,“小弟弟你別怕。這點錢你拿去,快去買點吃的吧。”

那小男孩頭一次見到這麽多錢,竟站在那裏發楞。

桓是知瞥見小男孩只穿了一雙破爛的草鞋,腳趾通紅皸裂,便也掏出一錠銀子,蹲下身子交給他:“這個也給你。去買一套棉衣棉鞋,別再這麽挨凍了。”

小男孩一手托著一錠銀子,突然撲通一聲跪下來,連連磕頭:“謝謝菩薩!謝謝菩薩!”

桓是知驚得急忙把他扶起來:“孩子,我們不是菩薩。男兒膝下有黃金,上跪天地神明,下拜父母師長,你不能這麽隨便就給人下跪,明白嗎?”

那小男孩懵懂地搖了搖頭,又沖祝英臺和桓是知鞠了一躬,便趕緊跑掉了。

“好一個男兒膝下有黃金,哈哈哈。”有人忽然大笑起來,“這是我今天聽過的,最有趣的笑話。”

眾人循聲望去,只見一個二十五六的青年人正蹲在一堆草鞋旁邊,撫掌大笑。那青年人身材高大,乍看也算是相貌堂堂。只是衣衫樸素,打了好幾處補丁,嘴角還叼了一根小樹枝,頗有些痞裏痞氣。

“好笑?”桓是知皺眉,“這位兄臺,請問在下的這句話好笑在哪裏?”

那青年人站起身,打量了一番桓是知一行人,語帶不屑:“都是尼山下來的學生?難怪,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。現在的學生啊,一肚子沒用的墨水,其實什麽都不懂。”

“你這話什麽意思?”馬文才走到桓是知身邊,“我看你是存心挑事。”

“馬文才。”桓是知示意他先別插嘴,又對那青年人揚了揚下巴,道,“既然你說我們什麽都不懂,那我倒要聽聽,‘男兒膝下有黃金’,這句話好笑在哪裏。”

“這位小公子啊,你可聽過‘何不食肉糜’?”青年人“噗”地一聲吐掉口中的小樹枝,“這句話好笑嗎?”

這句“名言”是大晉皇室南渡之前,“著名”的癡呆皇帝司馬衷所言。桓是知自然聽過。

“你的‘男兒膝下有黃金’,就和這句‘何不食肉糜’一樣愚蠢可笑。”青年人繼續道,“那個傻皇帝問吃草根樹皮的老百姓為什麽不喝肉粥,你這位貴公子叫連鞋都穿不起的小乞丐不要隨便下跪。嘖嘖嘖。小公子啊,我告訴你,你要是再給那個小孩一錠銀子,就算你叫他去殺人,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去的!”

“這位兄臺未免說得太絕對了吧。”梁山伯插話道,“古往今來,貧賤不移,威武不屈的可大有人在。就看當世,不也有不為五鬥米折腰的五柳先生嗎?”

青年人瞥了一眼梁山伯,見他身上的服色相較平庸,笑道:“那是還沒窮到份兒上。我看這位公子不像是出身豪門,應該自認為挺有風骨吧?可是至少你還有資格進書院,也湊得出束脩,在我們大晉也算是中上等的人了。如果你餓上個十天半個月,摸得清自己嶙峋的根根肋骨的時候,哼,那個時候你還想得起自己的風骨嗎?”

“你自己做不到,就覺得別人都做不到嗎?”祝英臺忍不住出來維護梁山伯。

“我要做到這些幹什麽?”青年人還是笑,可眼底卻流淌著深沈的惆悵,“老百姓啊,就只求吃飽飯而已。不求讀書,不求尊嚴,只求吃口飽飯。可是,這個世道啊,連這點要求都不能滿足啊。”

桓是知環顧四周,心有戚戚,嘆道:“這杭州,怎麽突然冒出來這麽多窮苦饑民呢?”

“突然?”青年人大概是憋悶了許久,說起來沒完了,“看來小公子平日都只在歌舞升平的杭州城裏待著吧?這災民年年都有,從北方過來的流民更是一年多過一年。原以為桓玄去了北境,老百姓的日子會好過些,可如今看來,他也不過是和之前姓王的一樣,草包一個。什麽瑯琊王家,譙郡桓家,這些士族權貴誰掌權都一副德行。輔政打仗不怎麽樣,爭權奪利,給自己臉上貼金倒是擅長得很。”

“你說什麽!”聽見這青年人出言侮辱桓玄,桓是知立刻就急了。可還未等桓是知發作,只聽得耳邊掌風呼嘯,一旁的馬文才已搶先出了手。

荀巨伯本欲上前拉住桓是知,如今見馬文才先動了手,不禁有些納悶:“誒,這馬文才怎麽比是知還激動?”

王藍田語帶譏諷:“忙著給桓家獻殷勤唄。”

“不光是為了是知。”祝英臺道,“你們都忘啦,馬太守的夫人,就是瑯琊王氏的千金啊。”

“都先別說風涼話了。”桓是知盯著正在過招的二人,有些著急。沒想到這青年人還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,與馬文才走了數十招,竟絲毫不落下風。桓是知的心不禁揪了起來。

眾人本以為憑馬文才的武功,教訓一下這個小混混模樣的家夥不是什麽問題,是以才在一旁雲淡風輕地閑聊。如今見二人居然難分上下,這才嚴肅起來。可眾人的武功皆是平平,兩個高手又正打得難解難分,就算想幫忙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。

桓是知眉頭緊鎖,突然從懷中掏出了一把小刀。荀巨伯急忙拉住她:“餵,你要做什麽?”

梁山伯也勸道:“是知,用刀劍傷人,不好吧?”

“我說了我要傷人嗎?”桓是知甩開荀巨伯的手,從地上拿起一雙草鞋,對那青年人叫道,“餵,大個子,你剛才罵桓玄將軍,現在我就割破你幾雙草鞋!”說著手起刀落,那草鞋立時斷成兩截。

她又抓起幾雙拋到空中,擡手揮舞小刀。只聽“唰唰”幾聲,那一雙雙精心編好的草鞋剎那間又化為了一團團枯草,從空中散落。

那青年人見桓是知在破壞自己小攤上的草鞋,不由側頭怒視。這一分心,便被馬文才抓住了機會,躍起飛踢,擊中那青年的胸口。

那青年倒退兩步,捂住胸口,面部微微抽搐。

馬文才落地站穩,一甩前襟,還要上前。桓是知忙攔住他:“好了好了。”

馬文才仍是不忿,但看了一眼桓是知,還是乖乖地退到了一邊。

桓是知把小刀收好,代馬文才沖青年人抱了抱拳,秀眉一挑道:“大個子,承讓啦。”

那青年人看著滿地殘破的草鞋,面沈如水,一言不發地收拾起攤子來。

桓是知心中有些過意不去,正打算要給他一點補償,卻聽見梁山伯語帶怒氣道:“是知,你太過分了。”

桓是知伸向錢袋的手停住了:“我怎麽了?”

“這些草鞋是這位兄臺不知辛苦了多少日子才編出來的,是人家的謀生手段,你怎麽可以這樣就隨隨便便就毀了呢?”

這不是迫不得已嘛!桓是知心中叫屈,原本想賠償的心硬是被壓了下去:“梁山伯,你到底是誰的朋友啊?”

“好了,別又吵起來了。”祝英臺從包袱中掏出一錠銀子,遞給那青年人,“這位兄臺,這錢你收下,算做對你的補償。”

那青年人已經收好了攤,臉上又掛上了那不屑的笑。他倒是痛快地接過銀子,卻轉手就交給了隔壁小攤的一個老婆婆。

那老婆婆連連擺手:“哎呦,寄奴啊,這太多了,可使不得啊。”

青年人微笑:“你就收下吧趙阿婆。這大冬天的,沒點錢怎麽熬過去啊。”

那老婆婆顫巍巍地接過錢,一雙枯瘦的手忍不住抹眼淚。

梁山伯拱手道:“兄臺適才說貧賤喪風骨。可兄臺自己卻不光擁有一身好本領,還如此慷慨熱心,兄臺自身便有十足的風骨啊。”

“行了,我就受不了你們士族子弟說話的這股子勁兒,明明心裏都快氣炸了,還一口一個兄臺。你還不如跟這小子一樣,心裏不痛快就跟我打一架呢。”那青年人卷好剩下的草鞋,瞥了一眼馬文才和桓是知,“小夥子功夫不錯。今天算我認栽。不過,這三十年河東,三十年河西。別看我現在在這兒賣草鞋,我祖上可也是劉太公。諸位公子的家族還能興盛多久,誰知道呢。”

說著甩開大步,向城郊方向走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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